如何是佛祖西来意？——李敖演讲评论

山翁夜读

未看演讲视频，未读演讲稿之前，不佞一直把李敖“神州文化之旅”当个娱乐事件看待，及看过演讲视频，读过演讲稿之后，不佞则把李敖“神州之旅”（文化一词，实是照拂政治的面子）看成个历史事件。李敖的很多话，不佞并不认同，不过，仅就这三场演讲的内容言，则深合我心，试略加评述，聊为引玉，通人指正，或成附会，方家一哂。游戏人间，出入书房与闺房，笑傲江湖，往来学堂与庙堂，特立独行的李敖之所以常被人误解，盖因其是个游嬉于世的间世者，他不只是言论上每每“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在行为上也每每不庄其行止，而闻见者不够灵活，攻其一端不计其余，难免误会，最可笑的例子莫过于有些人跟他那五十年来五百年内文章第一二三较真儿了。
　　　　　　李敖这趟来干什么？他是来宣传自由主义的。在他那里，首先，自由是一种实践；其次，也是尤其重要的，当下中国自由如何实践？李敖给出实践自由的路径就是：内求诸己，外求诸法。
　　　　　　北大演讲一开始，李敖即提出了胡适的话：“争取你个人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之后又补充了克林顿未曾引完的后一半：“一个真正的开明进步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造成的，是要有独立个性，有自由思考的人造成的。”胡适的这段话正是李敖要宣讲的核心，北大演讲的全部内容以及其后两场演讲的内容，正是围绕这个展开的。李敖自由主义的两个内容包含其中，不过顺序上是倒过来：“一个真正的开明进步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造成的，是要有独立个性，有自由思考的人造成的。”这是第一方面，欲真正实现独立个性，自由思考，在李敖看来，当然只能“内求诸己”。“争取你个人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这是第二方面，摆脱外在奴役，实现自由国家，在当下中国的可行路径，在李敖看来惟有“外求诸法”。
　　　　　　这两点都体现了李敖对自由主义的精深理解，共同揭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自由主义者，绝不仅仅是一种关于自由学理的掌握和研讨的人，他必是一个实践者，没有实践，绝无自由，因之，内求者己，即是内在的实践，首先你要有一个开放的心灵，他举了郑成功的例子，举了被匪徒强暴的女子的例子，举了俄共处女的例子，这些无外乎都要说明，首先要你有心灵的自由，不受各种观念左右，这样才能达到心灵上的自由主义者。而完成内在的自由，正是去实践外在自由的基础。因为使一个人不自由有两种因素，一个是内在观念，一个是外在强权，然而你要去与强权斗争争取外在自由之时，或之前，李敖告诉你，你心灵也要以不懈的甚至于艰苦卓绝的实践去追求自由。
　　　　　　与内求诸己相较，参考大陆当下之自由状况，第二点外求诸法，不佞以为这是李敖更了不起的地方，这里面确体现了精深的学理思索与几十年斗争经验的沉淀，非有大智慧者不能道及，而他这一主张，正与当下神州亿兆民众正在进行的争取自由的实践路径神理相通，此不可不为之击掌者也。内在面向自我的实践，以求解放心灵，解除精神与思想上的束缚与奴役，这是李敖所要提醒我们的；外在面向强权专制的实践，以期达成不受奴役的外在自由，这当然是李敖所要提倡的，也是所有自由主义者所提倡和亿兆人天性所渴求的，然而在今天，这外在的自由，我们要以何种方式去争取呢？暴力革命吗，其对社会的危害今天几成共识，从法国大革命到俄国革命到中国革命，朱学勤论之甚详。即使不谈暴力革命能否建立自由社会，即暴力革命本身而言，今天也没有可行性，李敖如是说：“那么我们革命了，项羽这样喊，楚霸王可以这样喊，李自成也可以这样喊，你不能这样喊。项羽、楚霸王用的武器，李自成用的武器，和统治者差不多，你有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差不多。”“现在全世界任何政府的统治者用机关枪，坦克车，你（们）不行。所以我说，人民要聪明，争取自由要靠智慧。”李敖所批评的我们不应该采取的面对强权的五种方式“哏儿”了、“颠儿”了、“嘚儿”了、“菘”了、“翻儿”了，就是要告诉我们，首先，要实践不能逃避；其次而如何实践呢？就是要“求诸法”，因为硬打你是打不过的，美国、德国、匈牙利、捷克的坦克车和机关枪，就是在说这不是冷兵器时代，揭竿而起，陈胜吴广手里的锄头和秦将章邯手中的长矛制敌效果大致相当，但面对坦克车和机关枪，就不能硬拼了（所谓骂共产党，李敖从就北洋军阀反骂到就各国坦克车的隐骂，到“全世界，任何政府在这个时候，都是王八蛋！”的大骂，可谓通篇不绝，痛快淋漓，难道非得指名道姓，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丢你老母日你先人操你八辈子祖宗！才过瘾吗？我们现在要警惕自己的内心，鲁迅批评的冷漠的看客心理，是否更进一步发展为看戏心理了，越热闹越好？），要讲策略，而李敖固然向来口无遮拦，风泼自诩，但他说自己的书“在地摊上和黄色书刊一起卖”，讲《北京法源寺》，“为什么没有去过能把这个小说写得神龙活现，这就是文学家嘛，就干这个的。”并不仅是为了吹嘘自己，取乐大众，而无非是苦口婆心告诉大家要讲策略，要动脑子，琢磨斗争的方式。尽管嬉笑怒骂，但是从理路上，这篇演讲，实在针脚绵密。
　　　　　　我们看看李敖具体给我们开出的方子，这个“外求诸法”的现实意义。实际上，在他开出这方子之前，大陆民众已经在走向外求诸法这样一条争取自由的道路了，而不佞之所以以为李敖确有过人之处，即在于他远避东南一隅，其主张竟能切中当下民众运动之关键。自2003年以来，民间兴起的维权运动，或有学者称之为“新民权运动”，这个运动的具体行动和主张都是在法律的框架内进行，因此使得民间与官方获得了一个对话、沟通和协调解决的基础。当下维权事件中，南都案，尽管喻华峰尚在狱中服受冤刑；陕北油田案，尽管冯秉先仍在押；太石村事件，尽管郭飞雄先生尚被拘于看守所中为民族为你我在绝食受难、尽管骨受如柴看守财务资料的村民老奶奶们被武警高压水冲拳打脚踢任意拘押、尽管唐荆陵、郭艳律师和艾晓明教授受到暴徒的恐怖追杀呼天不应报警不灵死里逃生，但是，朱久虎律师被释放；许志永等人通过孙志刚事件，促成了《收容遣送条例》的废除；在孙大午事件中的去政治化努力，通过法律手段，最终使得孙大午成功获释，这些都是外求诸法争取自由为可行路径的明证。“维权运动就是护宪运动”，学者范亚峰指出：“03年开始自由主义经过平台化、网络化两个阶段之后进入第三个阶段——社会化时期，今天讲维权，维权的实质是什么呢，就是自由主义的社会化，”（范亚峰《维权政治论——中道论坛之四》）可见以法律手段维权，最终实现宪政，虽任重而道远，但实在是目前所能找到的较佳可行方式，是水深火热之中，奋斗扎挣于维权第一线的民众与知识分子，不懈实践与苦苦思考的共同结晶。而李敖远居海外，能有此外求诸法的主张，难道不体现了其深邃、冷静和锐利？不值得佩服？
　　　　　　在北大演讲，实际上他虚拟了三种听众，一种最广大的民众，包括各种身份的人，他讲了自由是实践，自由如何实践的问题，我们已略析如上；而他的第二个听众，就是当局，对此讲了“言论自由像A片”，像火山口一样喷发出来，压力也就释放出来，毛泽东所说的“共产党总有一天要消灭”这些内容，内证外证，予以劝说。而第三部分，是对北京大学的师生，也就是对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所讲的：“我小时候一个中学生后面跟着4000个文盲”，“今天你们的责任是什么，就是背后有这么多的人，”“我和大家说，我们要拥抱共产党。共产党不喜欢笑，共产党太严肃，我们把它放宽一点，就是我今天的主要目的。”他号召知识分子精英担负起时代的责任。这两方面都意思明了，勿庸赘言。
　　　　　　
　　　　　　我们再来看清华演讲，此间为人垢病处，即是捧了共产党，不过，不佞以为，无论李敖的本意如何，至少我们可以解读出单纯拍马屁之外的涵义来。这个捧，实际是首先退一步，承认共产党的历史合法性，它实现了民族独立，然后呢，然后就是我承认你，我按你逻辑，来维护你所定的宪法，正所谓“放弃自由主义，来换取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落实”，在这个框架下实践。这一点，可以说是清华讲演的眼。这正是对上一场北大演讲“外求诸法”的具体落实，外求诸法，你当然首先要承认此“法”，而此法是共产党定的，那就承认共产党历史合法的即定事实，上溯以往而下开未来，这里面体现了一个策略性的严密逻辑。
　　　　　　有了这个基础，简单点说，就是堵住了当局的嘴，你定的规矩吧，好，我们就来致力于落实这些规矩，然后就要靠仁人志士，万千民众的不懈实践了：“这里是我的国家，我要使它自由。别以为都是假的，当我们努力就是真的；别以为他们在骗我们，当我们认真，他们就不是骗子。”这些话正是建基于历史理性之上的英雄主义宣言，实有大悲怆在，亦有大力量在，吾辈当以此精神，跳上辛巴达之背，“我们在它背上，贴着它，哄着它，赖着它，”以求宪法之落实，自由之实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们再看复旦演讲。
　　　　　　
　　　　　　复旦演讲，所谓尼姑思凡，谈现实问题，除了继续号召大家担当时代重任，实践起来，内容上主要讲了两个方面：“务实之学”、“名词之争”。所谓汉语用语音输入电脑的多音字问题，他举这个例子，以提倡务实之学，从小处着眼，做真正有益的事情；其二呢，他谈到“名词之争”，“当这些东西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里面一条一条列举的时候，谁还要自由主义啊？我要宪法，我不要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和共和国宪法，实际上内容是一回事。又如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人类最好的理想，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当然是最好的理想，我们中国《礼记》里面所讲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前一句就是各取所需，后一句就是各尽所能。”所以要破除名词之争，有人愤愤以为李敖无骨气，到了复旦竟然讲要在做学术上告别马克思主义，觉得荒唐无聊至极，老实说，我倒觉得这一点意义重大，是没有理解李敖的良苦用心。欲尽揆李敖这个宣说的深刻意义，我们还得从经济史谈起。
　　　　　　杨小凯用经济学理论，缜密地分析了百年中国的历史变化。自晚清末造，资本主义萌芽最终竟未发展出资本主义，我们的教科书与官方学术一直哓哓为西方列强的入侵打断了中国资本主义的正常发展过程。实则并非如此，而是在晚清末年，并没有一个良好制度框架使资本主义获得发展，他这个结论实际在秦晖的中国传统社会（今天也一样）为大共同体本位论里也得到了明确的论述。所谓秦晖的大共同体本位论，与杨小凯的制度缺失论，根本要指出的就是专制权力的主导，形成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J•希克斯所说的“习俗——命令经济”。而欧洲之所以会出现发达的资本主义，是因非大一统状态的不同国家之间的制度竞争；而中国大一统状态下没有不同国家之间的制度竞争，就没有资本主义的发展。（参见杨小凯《百年中国经济史笔记》、秦晖《传统十论》）从这一点来看，与其说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国门送来鸦片之际，打断了中国的资本主主义或曰现代化进程，勿宁说，在全球现代化的视角下，西方列强与中国的国家制度竞争使中国产生进一步的现代化动力。百年来仁人志士，自洋务运动以来的科学技术，文化教育，政治制度，诸种向西方学习，正是国家间制度竞争的结果，也正是资本主义发展或曰现代化进行的方式。而在制度经济学里，最根本的制度，正是宪政制度，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根本保障，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就是宪政建立的进程。宪政的基础是契约，所以宪政的制定，须有反对派的参加。而中国百年来，国民党当初制定宪法，排除了最大的反对党共产党，而共产党建国后制定宪法排除了最大的反对党国民党，因之，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在杨小凯看来，有一个宪法合法性基础的问题。而今天的统一问题，台湾与大陆的谈判，正是新一轮的宪政框架内的谈判。只有实现了真正的宪政，才有真正的经济发展，才有统一，才有民族复兴。范亚峰的“宪政、统一、崛起”的顺序排列，也与杨和秦的思路相通。这是中国改革的大脉络。
　　　　　　理清了这个大脉络，我们知道，实现真正的现代化，首要建立真正的宪政，因此我们说，目前的经济发展，在现有的制度框架内，其空间都已释放殆尽，甚至很大程度是恶性释放，大陆改革现在最迫切的就是政治改革，而政治改革的一个重要前提，正是意识形态的改革。国民党的军政、训政、宪政至少在话语理路上与自由民主这些内容是不矛盾的，而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却与此相扞格，有一个话语尴尬。所以杨小凯说目前改革最迫切的是意识形态改革。（可以说，邓小平的不争论姓社姓资，固一时之“权”也，然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样，正是意识形态改革，此间迈一小步，现实中的制度松动与经济发展即放大无数倍）在这个情境之下，李敖复旦演讲所宣传的告别马克思主义，以及前面演讲考证的马克思不相信马克思主义以及毛泽东的话，实际上都是在提倡一个对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改造。这也许未必是李敖的明确本意，但其主张确实切中肯綮，不离要害。意识形态改造，无疑正是知识分子的历史任务，所以为复旦的题辞，与在北大号召师生向马寅初学习，“站起来”一样，与在清华劝大家不要作自了汉一样，我把它解读是对当下所有知识分子、所有中国人的号召，“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又生我们，长夜才复旦。”
　　　　　　综上而言之，金刚怒目，明战略也；菩萨低眉，析战术也；尼姑思凡，示贼首脑也，此三点正是当下中国，自由如何可能之言说，煌煌大哉，可不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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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說“...及看过演讲视频，读过演讲稿之后，不佞则把李敖“神州之旅”看成个历史事件...”，悲觀如我，卻想到，多年之後我們想起這個“歷史事件”鬱悶和爽快，不知道哪個更多一點